未卜之遥

未卜之遥

        画锦

  一。初始

 

   夜半的车厢。各式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倒在面前不足四十平方厘米的小桌上、旁边仰头打着轻微呼噜的同伴或陌生人身上,或是靠在坚硬的玻璃窗上,随着火车规律的晃动颇有节奏的颠着头。头发与彻夜凉透了的玻璃摩擦产生静电亲密的趴在夜色里。混合着汗臭与隔夜食物气息的呼吸黏腻而寂静。

   一个短暂的浅薄的睡眠也逃不掉梦靥。纠缠的撕扯的争吵,声嘶力竭的奔跑和逃亡。挣扎着醒来时车厢里已经鼾声一片。下意识的摸出手机,不出意料的没有问询。时钟显示三点已过。抬眼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正在暗沉旷野里起起伏伏,偶尔有星星点点明灭的灯火。

 

   以为醒时便可见到天光,却不料我梦不过整个夜。

   

 二。抵达

     

   火车与汽车交替。终于在凌晨五点抵达。

   下车的时候晨光微醒。天边都是墨兰的阴影层层叠叠铺展开来,罩住了环绕小城的低矮山丘。远黛如眉。记忆里不知哪一处在这景象里恍然灼痛。脸颊两行泪线倏尔滴落在水泥制地面上。作为寒暄。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凤凰。

  

   爱上这个古黄色的小镇是在四年之前。高考结束后在家里随意翻看高三时买到却还未来得及细读的杂志和书籍,遇上了最喜欢的作家关于凤凰的一篇随笔。看完之后几乎是立即拿起手机发信息给他:“我们一起去凤凰吧”。他温柔应允,说有机会一定带你去。那个夏天我们初次相遇。

   与他一起的整整四年里,这个小小的古镇因心中期待却无法抵达而愈发神圣,几乎成为所有念想的载体,成为爱情的圣洁之地,萦绕心头。仿佛它是现实的峭壁上凿开的别有洞天,地久天长的舍利子就在那里,去过就一定可以恩爱两不疑。然而每一次的计划都因种种意外而取消,以致我们去到苏州、周庄、杭州、乌镇,甚至在欲驾车前往这里的前一天临时改变行程去了安徽宏村,几乎走遍了所有与之相似的小镇,却独独没有来到这里。

   

   如今 我终于抵达。

 

三。漫游

   如所有柔婉的水乡一样。走进凤凰古城的时候首先扑面而来扑面而来的是强烈而清新的水汽。洁净明朗的味道,让我清醒起来。

   清晨的沱河缓缓穿行在两岸精致的吊脚楼之间。渔家的长舟安静漂流在并不平阔的江面上。沿江而下,初醒的小城披着淡黄的轻纱,吊脚楼上的大红灯笼在薄雾里微微摆动着长须,江边着苗家长裙的少妇披着还未细细梳理的松散长发慵懒的洗衣。江面上发丝细密的倒影纠缠着前世今生的风情。

   一如想象中的模样。

 

   我是爱着这里的。我想。丽江妩媚,周庄古雅,乌镇灵秀。我与所有江南温婉的小镇相爱,他们让我倾心沉醉,愉悦和振奋。却唯独在见到凤凰时,瞬间恍惚了。放空的悲伤,仿佛迅速坠入深渊的失重,不知所以的哽咽。连理清思绪的能力都丧失。只好随着本能走向小镇深处。

   独行的行李并不多。一个背包里不过几套换洗的衣服,一本书和日记。游荡在石板路上并不觉累赘。减负出行的习惯是与他结伴旅行时养成。我们生活在两个相距千里的城市,隔着黄河长江秦岭太行。打在一起第一天开始便无缘时时相见,只能逢长假飞到彼此身边二三日相伴出游。他习惯精简行李,免得多余的负累分去本该给对方的注意力。我深以为然。于是走过众多风景,我们渐渐相似到像是同一个人。

   你看,你毅然离我远去。可我的身体里却还有一个鲜活如初的身影盘踞。

   

   古街两旁的店铺仍保留着当年的门面和旧时的旗幡。陈旧的木楼半开着有些腐旧的门,穿着蜡染粗布的苗人带着满头的银饰,背着背篓,咿呀的一声打开门,小心的跨出家门,草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嚓嚓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胡同里。随意地走在沿河的街上,看着相拥的情侣,熙熙攘攘的游人,偶一回头,旧房子门前坐着的老太太,嘴巴一嚅一动的,像是在向你问好,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你看,这是你曾在我手心画下的未来。

   故人与我性情相仿。我钟情星座,一直坚持我们彼此的吸引是同一个星座的缘故。同样的处女座,同样的为敏感而活。我们不切实际的爱着永井荷风式的情爱观,超越了年龄地域家庭一切世俗桎梏,只一心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的。我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大学生,未来的一切尚未露出全貌,相信用自己的努力可以勾勒想要的人生。而他已迈入中年,有自己不温不火的事业,曾经组织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我成长、学习在钟灵毓秀的江南小城,他在北方旷野里已扎根多年。

   南方水灵,是西子捧心,阿朱泛舟之地。北方壮美,是万盛肇始,南北骋骛之所。

   所有的人生轨迹都格格不入。可我们却执意要生长在彼此生命里,万千缠绵,直至索然无味。

 

四。漂泊

  

   她说,你来坐坐吧。私家船。很便宜。

   面容黝黑的中年妇女,在街上四处与游客诉说。私家船确实不贵,每人十元,游沱江下游。我在这个小镇没有目的,于是终归去泛舟。

   沱江水清澈见底。偶尔有水草密密纠缠匍匐在水中。水底每一刻石头都有不同寻常的精致纹路,不知记录了怎样动人的苗家旧事。温柔的风和着苗家女的歌声传来,吹的思绪揉散在风里,久远的飘荡。

   漂流反而更让我心安。仿佛漂泊才是我的归宿。在船上、在远途的火车、大巴上,甚至只有几站远的拥挤公交车上,任何一刻在路上的前行都使我安定。远方还远,过去已去。身心到得休憩,一切的负重都暂时卸去。无论是归途还是远去。

   于是在这漂泊的风情里与你相遇。

   高考结束后的夏天燥热而冗长。暂时失去了方向的迷惘和面对未知的恐慌让我不得终日,爸爸妈妈便提议我出去走走。我很快答应并连夜坐上了前往木渎的列车。木渎那时还鲜有人熟知,我也只是听闻那里有古私家园林保存,小巧而精致,便一意欢喜独去。年少时的爱憎都是排山倒海似的巨浪,将身体每一个细末的神经元都完整吸纳。

   翌日中午,我踏上了这片抱有无数憧憬的土地。出租车司机操着一口浓重的吴音眉飞色舞的讲着竭力试图将我带去与他有合作关系的小旅馆,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望着窗外沉默。此时在我眼前的是呼啸而过的摩托卷起的铺天盖地黄色粉尘。路两侧的建筑除了灰头土脸之外更让我诧异的是他们的种类。三四十层高,巨大玻璃镜华丽装裱的摩天大楼与低矮逼仄,在门外搭起简易炉灶飞溅着油污门内摆着两排油光锃亮掉漆桌椅的小饭店比肩而立参差交错。四分之一的道路和建筑还在施工,翻起来的黄土地面坑坑洼洼裸露在残缺的钢筋架之间。    花园式的古建筑群就坐落在在这里。

   我几乎失去了视网膜成像的能力。

   

   好在我从维也纳酒店落地窗前醒来的第二天早晨,还是怀着微小的憧憬走向了景区。景区内几座私家园林沿河延展。内里还算有些韵味,但结构布局大致相仿。逛了逛便也失了意兴。那条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河的水道只有四五米宽。水的颜色呈现多年过度氧化之后粘稠的墨绿。对岸林立着江南普通人家的民居。我走在沿河满是劣质小商店的路上开始头痛的考虑下一步该要去到那里。

   “姑娘,您的簪子要滑落了。”

    突然有一个深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我疑惑的向后看去。

转身的瞬间,用簪子挽起的头发突然迅速向下坠去,视野里被风扬起的发丝与阳光纠缠着飘落,透过乌黑的缝隙,在发帘的那一侧不足半米,我的目光遇上了一双潭水般沉静的眼睛。

“簪子给您。”你微微一笑。簪子在掉落的前一刻落在你伸出的手心。

     世界恍然寂静。

 

五。夜凉

    入夜了以后,小镇十分凉爽。

    独自穿着宽松的长衬衫,在江边行走。其实凤凰很小,来来回回都在这沱江两边,始终有背着箩筐的苗族妇女自身边走过,热情的招呼着,要不要试试苗族衣服。

在这小镇的第一夜,不知这夜会如此让人醉心。

许多小餐馆都借自己临水的优势,在河边的石阶上摆上桌桌椅椅,没有店里有空调,店主都得意到,这江就是天然的空调,坐在江水之旁美酒佳肴,是人生快事。

    我忍不住也坐了下来。

独自一个人,坐四人的小桌,点几个小菜,觉得多,亦觉得少。忽然觉得应该需要一个对自己照面的人,然而他始终不曾出现,仅仅只有我坐在江水边。

 

他是个总在安静沉思的人。清瘦,话不多。就像此刻夜幕里静默的江面。在这个喧嚷的世俗里特立独行。他写了一手好文章,却也有文人的自命清高。一腔入世热血,想要创造些成就来肯定自己,却又拗不过内心,不肯低眉奉承。他想要得到世俗名誉权力,又想维护孤傲的自尊,做个落拓的高尚之士。于是事业一直滞步,他一直苦闷。我时时小心开解,却也无济于事。

“他是持有矛盾之心的人。一边,是他在世间必须安身立命的好胜和强硬意志,一边,是他对4500米高山之上一种野生鸢尾的向往和理解。”

那时我们站在夜里长江岸边的荒草上。面向浩阔的江面看飘零的灯火。我将安妮的话说给他听。他不说话。静默了几秒后伸手紧紧把我揽入怀里。江风携着冷意在背后经过,悠长的汽笛徐徐的飘荡在夜空里。我反手环抱他,把头深埋入他温热的胸口。

记得我说,没关系。我爱你。爱你的每一个缺点,可我不愿意称他们为缺点。因为他们在我心里比优点更美丽。

 

六。思念

    

    吃过饭,我穿过如织的人潮去了上游。

    一点火光飘摇而下,我抬头看,星光如许,为何这小镇有这么纯粹的星空。

   从小桥边路过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对情侣。女孩齐肩短发,我看不见她的面容,她只是赤脚坐在河中的石蹲上,怀抱许多河灯,一盏盏点燃,放下,点燃,放下。

   男孩自她身后站着,来来回回,不停的给她买河灯。

   一朵朵连绵不断的放下,看着她眼前那一线红光,我忽然觉得不能呼吸。

 

   那一夜他说,要带我去放河灯。

   他在千里之外的机场兴致盎然的对着电话向我讲他为此次旅行做的种种计划,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只有面对毫无戒备的人—他的父母或是我,并对话题有异常兴趣时才会喋喋不休口若悬河。像那晚一样。

   大四我的学业基本结束,已经在他的城市与一家外企签约。他也刚刚结束了手头的项目。我们终于决定要去凤凰。

   那晚的电话打了许久许久,直到他登机的前一分钟。他告诉我他在白天的工作结束后立刻赶往机场,搭乘夜间的班机飞往上海,因为想早一点见到我,哪怕只早几个小时。他说我们四年的异地终于要结束了。去过凤凰,我就把你娶回家。再也不用在相拥而眠的夜里担心下一天的太阳升起时便要离我而去,再也不用黑夜里疲累的回到家,作陪的只有冰冷的空气。他极少流露太丰富的内心,那天却把此生压抑的情感毫无保留向我倾吐宣泄,几欲落泪。

   他不知道,我在电话的另一端早已哽咽失声。泪流满面。

   他登机前嘱咐我先睡吧,不要一直等。深夜落地之后他会直接去找我。

   “明天见宝贝。”

   于是我挂掉电话安心睡去。

   

   深夜之后忽然小镇安静了下来,水面的红烛光最终消失,一切安静如初。思念成灾,最终无法入睡。只好整夜坐在小客栈阳台上望着黑夜里与别物圆融混迹界线模糊的江面。

   夜风温热。江边草席垫上铺满的纸花灯也随着商贩回家了。

   手机始终黯然无光,始终没有人问及我旅行的情况,也许是我过于薄情,最后抛弃一切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于是无人问津,也是应当。也只怪我不爱大城市,却独独爱各地各式的小镇,爱这镇上琳琅满目的饰品,爱这淡薄的人世纠葛,爱着一无所有却又应有尽有的小镇风情。

   只是连我的思念,接不上信号。

   

七。归途  

   

   回不去的叫做回忆。

   

   天色暗了又亮。亮起来又很快黯淡。

   江面红色的河灯日日绵延而下,流向我无法抵达的未卜之遥。 

   在离开的前夜,我独自坐在江中石蹲上,抱着一包河灯。独自点一盏火光,细微的光亮,放入河流之中。如同那日看见的情侣,可是我却只有一人。

   

    转眼即归程。

 

   自那晚之后。我的手机再未显示着那串熟悉的数字亮起。 

   我以为天亮以后便可透过清晨的光线看到你熟睡的侧脸。却不曾想过明日再见,即是明日永别。

   石板桥下雨滴淅淅沥沥。

   我再也没有见到说要将我的手握在手心放下长长河灯的人。那个说要娶我的人,亦如眼前闪烁飘远的细微火光,在夜幕里我未干的泪痕中,走向我无法企及的未卜之遥。

   你说的明天见,终于永远   留在明天。

 

   前路仍遥远。

  “但。谅我要以你好作别。”

 

                                                     

                                                                    ——End

   

   

   

   

    

   

 

  

   

   

 

  

 

     

   

   


评论
热度(1)
© 落潮如宴|Powered by LOFTER